倪紅清
倪紅清一頭栽倒當(dāng)院。
地冰涼,她想把累僵的身體擺舒適,好好睡一覺,可身子不聽話。難道自己死了?就這么死了?昏沉中,心揪起淡淡不舍。死了……也好,能見到父母、前夫和婆婆,又能伺候他們了。尤其是婆婆,雖陰陽兩隔,倪紅清始終放心不下,她在陰間還是那么糊涂?
那么多的午夜,都往死里黑,四周能靜出鬼來。
突然,咯噔——,有聲音從幽深的地下傳來,稍作停頓,咯噔咯噔由遠(yuǎn)及近。幽黑的夜,似有鬼穿著木鞋在窗外走來走去。
倪紅清被這“木鞋”聲驚醒,她朝著聲音轉(zhuǎn)過臉,靜等 “鬼”向自己一步步走近,走近……
木鞋聲停在門外。門,慢慢張開。有陰風(fēng)裹一團(tuán)黑影飄進(jìn),然后又咯噔咯噔地向倪紅清走來。黑影立在倪紅清的床頭,彎下身,觀察倪紅清的臉。倪紅清屏氣閉眼,有冰涼的手撫摸她左臉,又摸右臉。黑影隨后立起、轉(zhuǎn)身,咯噔咯噔向門口走去,隨即消失在院里。夜,依舊沉沉地睡……
倪紅清伸手抓起鬧鐘,唰唰幾把定好鬧鈴,抓緊時間入睡。迷糊中,她坐著炊煙飄起,飄向丈夫打工的沙城,丈夫酣睡在大街上,她用腳狠踢丈夫:“你個死豬,讓你睡,讓你睡,我都快困死了?!闭煞蛞槐犙?,鬧鐘響了。倪紅清揉著眼睛跳下床,她走出院子,走向村子中央。
今天不是月亮值班,星辰大多熟睡,偶爾有幾顆也不能入眠的星星,眨巴一下眼睛,想著自己的心事。倪紅清爬上一個糞堆,低頭凝神靜氣,好一會兒,沒有她需要的聲音。她的心一陣煩亂,正要跳下糞堆,突然有聲音飄過來,咯噔咯噔。倪紅清長舒一口氣,向著“木鞋”的聲音尋去。
村東口,一個黑影圍著一棵老樹轉(zhuǎn)圈。倪紅清走過去拉住黑影:“娘,咱回吧”
黑影:“噓——你聽,他喊我小名”
倪紅清:“我一直聽著呢,沒人喊你啊,你耳朵上火了。”
黑影甩開倪紅清的手:“哼!你,還有那個老東西,聽到也不告訴我?!?/p>
倪紅清重新攙住黑影:“娘,我這次聽到了,他在家里喊你呢?!?/p>
黑影安靜地聽,隨后又坐在地上聽:“是他是他,咱們快回去?!?/p>
倪紅清摻著黑影往家走,一只愣頭愣腦的老鼠,和她們打了個照面,一個順拐,鉆進(jìn)一片瓜地。經(jīng)過一家門口,一只黃毛小狗鉆出來,有一搭沒一搭地看了她們一眼,扭著屁股顛兒顛兒地回去了。諾大個村子,自始至終沒有一聲犬吠,它們早已熟悉了這些聲音。
倪紅清把婆婆攙回家。這時,公爹白全江立在門口。他老遠(yuǎn)說:“咋不喊我去追你婆婆”
倪紅清說:“緊著我一個人累吧,你明天也要干活?!?/p>
婆婆立在白全江不遠(yuǎn)處,拐杖指他:“你喊我了?”
“喊了?!?/p>
“你是他?”
“是!”
“你個死鬼,一會兒家里,一會兒村外的瞎喊?!?/p>
“我這不是到處找你嗎?快回屋睡吧!”
倪紅清把婆婆扶上床。婆婆自己窸窸窣窣地鉆進(jìn)被窩。倪紅清幫她蓋好被子,退到門外。白全江還杵在院里,望著天空發(fā)愣。倪紅清站在背后:“爹,也真是委屈你了?!?/p>
白全江抹了一把臉:“沒啥,誰讓她是個病人了。說實話,這樣整夜整夜地找她前夫,我心里是有些不舒服。不過,和你的累比起來,我這算啥呀!你婆婆查出腦萎縮這么多年,沒有你照顧孩子似的費心,她早見上她前夫了?!?/p>
一聲雞鳴悠揚,炊煙扯起,陽光瓢潑而下,滿村便流淌著饅頭的味道。按照婆婆的食譜,今天該做饅頭和豬肉燉粉條了。
倪紅清劃拉著洗一把臉,噌噌磨幾下牙,抓起褂子往外走,走到大門口也穿好兩個袖子,等系好五顆紐扣,她就瞭見公婆家的大門了。
1985年,倪紅清嫁到懷來縣榆樹屯村。開始夫妻倆和公婆住在一起。她與丈夫辛苦勞作,直到1992年才和丈夫搬到新房居住。婆婆小腦萎縮后,倪紅清就兩邊跑著照顧兩家人的生活。
一進(jìn)婆婆家,一群土雞低頭挓翅,戰(zhàn)斗機(jī)一樣圍攻過來,在她的腳前腳后咕咕叫著跳著。兩只半大小豬哼哼著搖擺過來,假裝不是太餓的樣子。倪紅清嘴里攆著雞,雙腳在雞群中找著落腳地兒,眼睛不離公婆睡覺的東屋。窗簾還掛著,倪紅清的心緊了一下,腳下加勁,踩到一只雞爪,雞扇著翅膀呱呱地叫。倪紅清的心更急了,三步兩步?jīng)_進(jìn)屋子,看到兩位老人都還睡在床上,公爹睜著兩眼,目光平和,她才停下腳步,轉(zhuǎn)臉看婆婆睡得呼呼的。
灶前沒有柴,倪紅清捶了自己一拳,昨天忙啥了呢?咋會忘記存些柴?她從院里抱回一捆柴,五更下過一陣小雨,柴濕漉漉地,滴落她兩褲腳雨水。院子北角有一堆干糞面,雨水小濕得不太深。她用手扒拉開上層濕糞面,捧回一些干的,放進(jìn)灶里,點燃了,再把濕柴輕輕地放在火上。小火遇濕柴,很快就熄滅了。倪紅清跪在灶口,鼓起腮幫子一口氣吹下去,糞面和黑煙迎面撲來,一股淚水涌出,是煙熏的,又一股淚水涌出,她也不知道為什么。
倪紅清一口一口地吹下去,糞火慢慢把濕柴烤干,烤焦,終于有小火燃起,照亮她的黑花花臉。白面昨天就準(zhǔn)備好了,她用手摳了一下,發(fā)酵的很好,面團(tuán)摁在面板上揉起來。發(fā)酵不好,蒸出的饅頭發(fā)硬,婆婆牙口不好,公爹有慢性胃炎,他們吃了會不舒服。
面團(tuán)揉不到功夫,放的蘇打就不會勻開,倪紅清一下一下地緊著揉,每揉一下,裂縫的面板都會響一聲,呱嗒呱嗒的聲音吵醒了婆婆,她叨叨著:“做飯了還是唱戲了?”
倪紅清嚇得急忙停手,拿過搌布鋪在面板下,這才重新揉面,該咋揉還咋揉,不能讓婆婆吃硬饅頭。
飯菜放到鍋里,她拉著風(fēng)箱蒸。張嘴唱:
我這里將海哥好有一比呀
胡大姐——呃~
我的妻——???
你把我比作什么人羅嗬嗬
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啦
那我就比不上羅嗬嗬
……
里屋傳來嚶嚶啜泣,倪紅清停了嗓子?!秳⒑?抽浴肥瞧牌抛類酆吆叩恼{(diào)子,倪紅清發(fā)現(xiàn)好幾次婆婆獨自在家時,都會哼它。她之所以唱《劉??抽浴?,原本是想讓婆婆高興高興,她發(fā)現(xiàn)今天婆婆的心情不好,心情不好婆婆就不愛吃飯,那還了得?可哪知今天這《劉??抽浴钒哑牌胖苯诱蘖四兀?/p>
倪紅清走到婆婆床前,給婆婆掖了掖被角,輕撫著婆婆枕亂的頭發(fā):“娘,想哭就哭吧。”婆婆一把攥緊倪紅清的手嚎啕大哭。
公爹出去拉起風(fēng)箱,倪紅清陪著婆婆哭。婆婆白天病情比較穩(wěn)定,只要順心順意,就不會鬧出事來。婆婆哭累了,倪紅清和她說了一會兒悄悄話,有笑意在婆婆臉上化開。倪紅清就說你看,你老公給你把饅頭蒸熟了,你還不快起來吃一口?“嗯嗯,吃,不吃都讓他吃了?!?/p>
倪紅清趁機(jī)扶起婆婆:“咱得快點穿衣服,不然我和娘說話的功夫,饅頭就被爹吃光了。”
婆婆在倪紅清的臉上輕輕扭了一把:“你去看著他,我自己穿衣裳?!?/p>
倪紅清高興地跑出去,她知道,今天家里是祥和的一天。她從鍋里端出饅頭,盛了一碗豬肉燉粉條,遞到公爹手里,用眼睛示意他慢慢吃。白全江也高興,嘴里吃著,臉在笑。
婆婆患小腦萎縮五年了,倪紅清每天熱炕熱飯地伺候著,婆婆剛患病那年,鬧起來像孩童。漸漸地,倪紅清把婆婆從“十歲”伺候到“五歲”了。她能猜到婆婆的心事,婆婆對她有深深地依賴。一次,倪紅清有事出門幾天,孩子的姑姑為父母做飯,哪知第一頓就出了問題。姑姑把香噴噴的飯菜端到婆婆面前,婆婆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:“這不是倪紅清做的,我不吃”。姑姑很委屈:“娘?。∥铱墒悄愕挠H閨女,你咋只認(rèn)兒媳婦呢?”
不管倪紅清多晚回家,婆婆都站在門口瞭望??此D(zhuǎn)過街角,婆婆臉上一直緊張的肌肉會立時松弛下來。因瞭望張大的嘴巴恢復(fù)平靜,但眼睛一直緊盯著倪紅清走近,這時的目光就像一只溫柔的手,把倪紅清牽回來,牽到門口,婆婆顫抖著身子,左手柱好拐杖,右手哆嗦著為她一點一點地拉開門……
此后,在地里干完活,她依舊急急慌慌地往家里趕,她知道婆婆拄著拐杖,靠在門框上等她回家。婆婆立在門前瘦小的身影,成了倪紅清腦海一生的定格。
劉 榮
劉榮回老家的第二個早晨,因為惦記妻子倪紅清,昨晚一夜沒睡踏實,雞剛叫頭遍,他就穿好衣服跳下炕頭。
劉榮是倪紅清帶著公爹白全江改嫁的丈夫,他入贅到倪紅清家,這次因為土地流轉(zhuǎn)的事回到家鄉(xiāng)。親戚朋友都喊他到家里住,他一一謝絕,獨自回到老屋。
一推門,一只老鼠領(lǐng)著幾只小老鼠在地上慌亂地竄過。劉榮的心暖暖的,家里的人都走了,可家里的老鼠還在,家的氣息還在。他“嫁”給倪紅清,老屋的家具原封沒動,他熟悉得不用打量,爬上娘常年睡的炕頭。
娘在炕頭一躺就是六年,六年沒挪過地方,劉榮每天幫娘翻幾次身。
娘習(xí)慣背靠墻臉朝外躺著,這樣能看著劉榮在家里忙碌。有時候也執(zhí)拗地讓劉榮把她翻到臉超墻。她說娘得面壁贖罪,上輩子不定做了什么惡事,這輩子遭了報應(yīng),癱在炕上連累你們。劉榮說,照這樣上輩子做壞事的應(yīng)該是我!不然也不會有被你拖累打光棍的報應(yīng)。話一出口,感覺不對,原本是為娘解心寬的,聽著卻是實實在在地埋怨。娘便一句話也不說,一憋就是好幾天。
其實,劉榮知道娘不怪他。娘之所以面壁,是想偷偷地哭一哭。娘都在深夜里哭,哭著還絮叨:天??!苦老大也不能往死里苦呀!劉榮一個人種五十畝地,家里病爹癱娘拖累著,外邊三個弟弟讀書要學(xué)費。嗚嗚,每當(dāng)哭聲把劉榮吵醒,淚水也同樣打濕他臟兮兮的枕頭。
太陽曬熱屁股,劉榮賴炕不起。多少年沒睡過懶覺了,他趴在被窩里,望著后墻父母的遺像發(fā)愣。娘是愁死的,爹是累死的?,F(xiàn)在他們兩個人嘴在笑,眉毛胡子都在笑,因為他們的兒子劉榮找到了媳婦。
母親像框旁邊,是劉榮的三好學(xué)生獎狀,雖陳舊,但那片紅光再次刺痛劉榮的心,他渾身一緊一顫。劉榮高中畢業(yè),夢想考上軍校。招兵那天,他一早去鄉(xiāng)里檢查身體,人家說全部合格,他是一路吼著《一顆小白楊》跑回家的。一進(jìn)家門,娘在面壁,肩頭一聳一聳,顯然在抽泣。爹窩在灶坑里,拉著風(fēng)箱燒水。一窩白發(fā)隨著身子前后俯仰,一甩一甩地指揮著風(fēng)箱的呼噠和娘的啜泣……
劉榮一腳門里一腳門外,僵尸一樣久久沒動一下。最后,父親一聲不經(jīng)意的嘆息,徹底吹倒他心底的掙扎。門外的腳最終沒敢邁進(jìn)去,轉(zhuǎn)身跑到村支書家說,我不去當(dāng)兵了。老支書想說你個傻孩子,看到他眼里即將噴發(fā)的淚水,生生把話咽了下去。
劉榮聽倪紅清說過:我看到父母受苦,就心疼得不能活。他知道倪紅清和自己是一類人。那是一個上午,媒人把他帶到倪紅清家。倪紅清不怎么打聽他的情況,只是一連幾次地問:“我是帶著公爹改嫁,你行嗎?”
劉榮也一連幾次地回答:“行!行!行!”
其實倪紅清問第一次的時候,劉榮驚奇:“世上真有這么善良的人?”
倪紅清還有第二問:“你會對我公爹好嗎?”
劉榮說:“會的!對你爹對你都會好!”
倪紅清笑笑:“只要對我爹好就行。”
劉榮“嫁”到倪紅清家一年多,才在村人嘴里知道,倪紅清的公爹也是后“嫁”到這里的,他不是倪紅清的親公爹。
晌午,劉榮爬起,沿著山路走向自己耕種過的土地。老家的夕陽也好幾年沒看見劉榮了,蹲在西山磨蹭著不肯下山。劉榮用目光撫摸著成片的土豆花,土豆花在夕陽里開得俊美。土豆花雖然土,但土的大氣,他想起妻子倪紅清,便離開地頭往家走。
他放心不下妻子倪紅清,她一個人操持家務(wù),掙錢養(yǎng)家,更要照顧行動不便的公爹。
劉榮第一次到倪紅清家,村里人見到就愣怔。悄聲議論倪紅清剛過四十,人長的俊俏,咋找了一個六十歲的人呢?人們不知道,劉榮和倪紅清同歲??涩F(xiàn)在劉榮比實際年齡還年輕。倪紅清是公爹白全江的貴人,也是他劉榮的貴人。
他出村的時候,還沒有一戶人家亮著燈。犬吠四起,送他離開家鄉(xiāng)。在長途汽車站,他也是第一個踏上車廂的顧客。心急天不急,長途客車半路出了故障,耽擱了好長時間,等回到懷來縣城,已是日落西山,劉榮跳下客車,跑上鄉(xiāng)間公路……
白全江
白全江喜歡中午做夢,今天這個夢時間很長,醒來天快黑了。夢里兒媳為他洗腳,醒來罵自己沒出息,這天天發(fā)生的事,還在夢里回放啥呀。轉(zhuǎn)頭發(fā)現(xiàn)兒媳倪紅清不在屋里,看墻上掛鐘,知道這時兒媳在喂豬。他想尿,爬起來挪到床邊,一手扶好拐杖,一手去解褲子。摸摸索索大半天才算完成。每次他都是稍微有想尿的感覺,就開始張羅,等能形成事實,需要很長時間,張羅晚了,會憋不住的。
兒媳的身影在院里一晃過去了,過一會兒,又晃一下。她總有干不完的活。白全江想到院里轉(zhuǎn)轉(zhuǎn),就拄著拐杖往外挪。院里忙碌的倪紅清立馬聽到拐杖杵地的聲音,便三步兩步跑回屋,看到白全江好好的才放心。她問爹你要去院里?白全江點頭,嘴里含糊不清地應(yīng)著。倪紅清去扶白全江,白全江把他推開,意思是自己走。
倪紅清松開白全江,提起尿桶去倒掉。剛走到當(dāng)院,只覺得頭暈?zāi)垦?,便一頭栽倒……
白全江正好挪到離屋門不遠(yuǎn)的地方,這一幕看的真切,他連聲驚叫,但含糊不清,發(fā)聲也不是很高。用他自己的話說,叫喚的不如他家白貓。
白全江一直叫,鄰居沒人聽到。倪紅清躺在地上一動不動。白全江急得腿腳亂顫,跌坐在地上。他試著爬起,拄著拐杖往前挪,他要去攙兒媳婦……
白全江也是倒插門“插”進(jìn)這個家的,老家全是山地,一條一條的梯田,看起來是風(fēng)景,種起莊稼那可是受罪,離村子遠(yuǎn)不說,爬上爬下的,牛馬都犯愁。村前那條不知從哪來,又延伸到哪去的長城,讓他又對生活有了朦朧的向往,導(dǎo)致他最終走出村子,到外地謀生。這要感謝倪紅清的婆婆,也就是自己的妻子收留了他。他愛這個家,雖然兒子不是親生,可妻子是親的,那么妻子的兒子當(dāng)然也是親的了,一家人過得和美。后來,和妻子有了自己的孩子,一家人依舊過得溫暖,白全江懂得了幸福是什么樣,他每天感受著……
忽然有一天,這個家的天塌了。
七年時間,倪紅清的父親、母親、婆婆、丈夫,四個親人先后去世。逝去的是倪紅清的親人,更是他白全江的親人。退一萬步說,即使不是他的親人,倪紅清垮了,那這個家也就垮了,倪紅清是這個家的脊梁。
那些天,倪紅清像一顆霜打的苦瓜,癱在床上不動,兩天兩夜水米不進(jìn),大睜著雙眼就是不睡,親戚朋友圍著她哀嘆垂淚。
白全江擔(dān)心倪紅清再這樣下去身體扛不住,想給倪紅清做點吃的,又做不好,就煮了一碗方便面,端到倪紅清的床頭:“孩子,吃一口吧?!?/p>
倪紅清一看是白全江,驚得坐了起來。她說爹實在對不起,我一傷心把您給忘了,你幾天沒吃飯了?餓壞了吧?我這就給你做飯去?你今天想吃啥?說著,跳下床就往廚房去,身子晃著險些摔倒。
白全江老淚橫流……
家,只剩下一個不能干活的老漢和瘦弱的倪紅清,生活不是喝雨吃風(fēng),出去掙錢是必須的。白全江說倪紅清你出去打工吧,我自己在家里行。
倪紅清說那哪行啊?我出去你咋會吃的合適?身體原本不好,這樣身體會垮了。
白全江聽倪紅清說出帶他改嫁時,他一百個不愿意,一再強(qiáng)調(diào)帶著我改嫁?做夢吧你?我能干活也沒人要,誰會要我這個老不死的拖累?
倪紅清說你讓我扔下你,還不如我現(xiàn)在就死了,不然我這一輩子也得愧疚死,丟棄老人?我自己都不會原諒自己。
白全江搖搖頭說那你就試試吧,只是孩子啊!撞了南墻一定要懂得回頭哇。
白全江預(yù)料的沒錯,長相清秀的倪紅清沒人要,男方一見倪紅清都是連連點頭,一聽倪紅清的“嫁妝”,大都先是一驚,繼而偃旗撤退。
倪紅清帶著“嫁妝”,原本尋找生活的依靠。一年下來,“依靠”音訊皆無,而她的“嫁妝”卻在持續(xù)“貶值”。白全江急了,找來親友輪番勸說倪紅清,說你再不丟棄這個“包袱”,你的后半生就毀了。倪紅清問:“你們說,現(xiàn)在好人多嗎?”
“多?。∧憔褪巧僖姷暮萌??!?/p>
“那還著急個啥,總會遇上好人的?!?/p>
“有好人,偏巧就讓你遇上?”
“遇不上,也得等,我們這個家,一般的好人,他也受不了?!?/p>
兩年的時間,白全江和倪紅清的生活從“葷”降到了“素”,別管白全江咋勸倪紅清,她都不改初衷。
當(dāng)劉榮站到白全江面前時,白全江都沒看他第二眼,一個胡子拉碴的干老頭,也太委屈倪紅清了。即使這半大老頭愿意,也撐不起這個破敗的家。后來一想,根本不用操心這么遠(yuǎn),倪紅清自己不會同意這門親事。于是,白全江獨自去地里轉(zhuǎn)悠了。
哪知剛到村口,有人追著喊他回去,說倪紅清和那男的都愿意,想聽聽你的意見。白全江愣在村口,倪紅清咋會相中呢?轉(zhuǎn)念一想,他明白了,倪紅清只為他白全江考慮。想著,白全江一路小跑回到家,一進(jìn)屋就說:“我不同意?!?/p>
滿屋子人都愣住。劉榮臉紅得沒處藏,站起來也不知道說啥,又坐下,覺得不能坐,再次站起來,也不知道站到哪里合適。劉榮這么一折騰,白全江看出來了,這的確是個好人,只是年齡和長相委屈了倪紅清。
倪紅清把白全江扶著坐下,他清楚公爹的心思,剛才好多親友也是這個擔(dān)憂。她說:“爹,咱不說這事,先做個游戲,你猜猜劉榮的年齡”
白全江沒瞅劉榮:“咋也得六十吧”
倪紅清笑著說:“多說了十五歲,我能把你照顧得這么年輕,也一定能把劉榮照顧年輕?!爆F(xiàn)在看來,當(dāng)時倪紅清的話沒錯,現(xiàn)在你看劉榮那小子,比年齡又年輕了十歲,臭小子,便宜他了。
劉榮來了,這個家的春天也來了。一家人男耕女織,老少有樂。失去親人的悲痛,漸漸被歲月的風(fēng)雨侵蝕剝落。
白全江怎么也沒想到,給這家再次帶來苦難的竟然會是自己。他經(jīng)常說:“保護(hù)好自己的身體,就同司機(jī)堅持不喝酒一樣,對自己對他人,都是負(fù)責(zé)”。哪知他只在意司機(jī)不喝酒了,沒注意自己喝酒也是個事。一天中午,白全江又喝了點酒,躺在床上,總覺得身上哪里不得勁,就到院子里把情況講給忙碌的倪紅清,倪紅清馬上扶他回屋。這段時間,他的不得勁在持續(xù)加重,有個胳膊不大聽使喚。倪紅清急忙喊鄰居幫忙,送往醫(yī)院。由于送的及時,命保住了,可落下個生活不能自理。
白全江心里呼天喊地,天??!我已經(jīng)拖累倪紅清這么多年了,還嫌拖累的不夠狠?。克蛩阌辛俗詺⒌哪芰?,就自殺,可這一天來的那么漫長。他每天淚流滿面,后來不流了,因為他每次流淚,還得勞累倪紅清過來給他擦洗。
倪紅清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到白全江身上,她的早晨不以天亮為標(biāo)準(zhǔn),而是以白全江睡醒算早晨。白全江的早晨每天都來得很早,倪紅清聽到白全江醒來,就起身穿衣,下床先給白全江翻個身,而后端來臉盆,給白全江洗臉。頭發(fā),耳朵、脖子、手、胳膊都要擦洗遍,然后幫著白全江漱口。白全江漱口,那可是一項技術(shù)活,倪紅清先把白全江扶起來,靠在行李上,脖下墊好毛巾,牙刷擠好牙膏,杯里加好溫水,放在一邊,然后左手端起洗臉盆支在嘴下邊,右手把有牙膏的牙刷在杯子里沾上水,去刷牙。確切地說,是洗牙。因為白全江的嘴不能有力地合攏,進(jìn)去的水直接順著嘴角流出來。
喂飯和刷牙同樣程序繁多,倪紅清一項一項地認(rèn)真做。白全江知道,這活單有耐心是不行的,那得有親情在里邊!
白全江不吃辣,而倪紅清和劉榮卻嗜辣如命,因為生計每天忙碌,哪有時間做兩樣飯?倪紅清和劉榮就隨著白全江的胃口吃。白全江想吃啥,他們就想吃啥。
為了照顧好白全江,倪紅清和劉榮搬進(jìn)了白全江住的小屋,白全江住里邊,倪紅清和劉榮的床就緊挨著放在外邊。半夜白全江有什么動靜,能第一時間發(fā)現(xiàn)。倪紅清每次端走白全江的屎尿,白全江都罵自己一次。
白全江終于挪到距離躺倒的倪紅清兩米遠(yuǎn)了。他在倪紅清的精心照料下,目前靠著拐杖的幫助,能側(cè)著身子挪行,時速大概在12米左右。白全江這時走得不成人樣,汗水順著臉頰肆意橫流,到嘴的領(lǐng)地,又有不斷流涌的口水加入。大張的嘴喘著不夠喘的粗氣,身子越急越不聽使喚,處于一種痙攣狀態(tài)。他先側(cè)著身子一寸一寸地往前挪一只腳,挪到半尺的距離時,瞅準(zhǔn)機(jī)會在身子快要摔倒的瞬間,猛地往前挪出拐杖,就算完成了他艱難的一步……
倪紅清終于醒過來。她頭暈?zāi)垦?,想抬頭卻沒有力氣,朦朧中看到公爹在向自己挪來。這時,大門響了,劉榮夾著冷風(fēng)一步跨入。白全江看到劉榮,嘴里嗚嗚哇哇地叫。
劉榮一眼看到躺在地上的倪紅清,一個飛躍,撲向妻子。
白全江一急,腳下不穩(wěn),一個閃失,撲倒在地。
三顆頭緊緊挨在一起……
倪紅清
2018年,公公白全江躺在床上,用力睜開幾天沒睜開的眼皮,眼皮很重,像沉重的生活一樣沉重。他想動一下頭,動不了。連動的意念都那樣疲憊。終于可有調(diào)動一絲眼神了,掃一遍周圍,沒見兒媳倪紅清的笑臉。兒媳的笑臉像太陽一樣溫暖,已經(jīng)照耀他半年了。不是幾十年的照料沒有心存感激,是這近半年的照耀于往日不同。
半年前,白全江查出膽管瘤,徹底躺倒在床上。倪紅清陪著笑臉精心伺候,從醫(yī)生嘴里最多活一個月的日子里,硬生生將白全江的生命拉長6個月。今天的白全江感覺有些不對,他開始留戀兒媳太陽一樣的笑臉。可惜沒看到,兒媳倪紅清去給他倒尿桶了……
公公下世,倪紅清心里空落落的,不是懷念那些無盡的忙碌。那是真忙?。”犙凵砻?、閉眼心忙。而是懷念親人在一起生活的那種暖,那種說不出的溫?zé)岬呐?/p>
雨天的第一個雷,每次都讓人猝不及防。晴天的霹雷,對人的震驚可想而知。還沒走出公公去世的陰影,一個生活中的晴天霹靂,讓能將磨難活成微笑的倪紅清也呆立當(dāng)場。
老公,唯一支撐家庭生活的老公,出了車禍。抬下醫(yī)院的病床,就抬上家里的床。2021年,老公劉榮經(jīng)過一年多的治療,癱瘓在床上了。
命運之神對倪紅清反復(fù)推出一張牌,這讓倪紅清哭著哭著就笑了。
倪紅清的眼淚是笑干的,隨后俯下身子,每日繼續(xù)她熟悉的動作……
作 者:朱閱平 15903136366
被采訪人:倪紅清 13331320164 張家口市懷來縣沙城鎮(zhèn)榆樹屯村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