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編者按】 賈大山是河北省已故著名作家。他堅持深入生活、扎根人民,為人民抒寫、為人民抒情、為人民抒懷,為廣大文藝工作者樹立了典范。習(xí)近平總書記和賈大山的交往和友誼,已成為不朽佳話。 今年2月20日正值賈大山逝世20周年。20年來,他一直活在廣大讀者心中。賈大山不僅留下了許多優(yōu)秀作品,更留下了可貴的精神風(fēng)范。為深入學(xué)習(xí)貫徹習(xí)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和全國第十次文代會、第九次作代會開幕式上的重要講話精神,傳承弘揚賈大山以人民為中心、觀照現(xiàn)實的創(chuàng)作精神,激勵廣大作家和文學(xué)工作者為推動河北文藝事業(yè)繁榮發(fā)展作出新貢獻,本報特別推出紀(jì)念專版,對習(xí)近平總書記撰寫的《憶大山》一文予以轉(zhuǎn)載,同時刊登賈大山生平簡介及其短篇小說《年頭歲尾》。 《憶大山》一文發(fā)表于1998年,文章深情講述了習(xí)近平總書記與賈大山歷久彌新的深厚友誼,對賈大山的人品和文品給予了高度評價,對賈大山的英年早逝表達了深切緬懷。三千多字的文章,字字情真、句句意切,是一段總書記與人民群眾水乳交融、與文化人才真情交往的動人歷史,展現(xiàn)了習(xí)近平總書記的人文情懷、人格魅力、人性光輝,其精神內(nèi)蘊與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和全國文代會、作代會上的重要講話精神一脈相承,是河北文藝事業(yè)、中國文藝事業(yè)的一筆寶貴財富。 賈大山(1942年9月9日—1997年2月20日),河北省正定縣人。1964年作為下鄉(xiāng)知青到正定縣西慈亭村插隊務(wù)農(nóng),后調(diào)至正定縣文化館。歷任正定縣文化局局長、政協(xié)副主席,河北省政協(xié)常委、河北省作家協(xié)會副主席。20世紀(jì)70年代開始在《河北文藝》《人民文學(xué)》《北京文學(xué)》《上海文學(xué)》《長城》等多家刊物發(fā)表小說?!度〗?jīng)》獲1978年全國首屆優(yōu)秀短篇小說獎;《花市》《村戲》獲河北省優(yōu)秀小說獎,《干姐》獲河北省文藝振興獎;《中秋節(jié)》被《中國導(dǎo)報》(世界語)譯載;《趙三勤》收入日本銀河書屋出版的《中國農(nóng)村百景》,并獲山西省優(yōu)秀小說獎。其作品多次被《小說選刊》《小說月報》《新華文摘》等轉(zhuǎn)載,并收入各種選本和中學(xué)語文課本。其中《小果》入選《〈人民文學(xué)〉創(chuàng)刊30年小說選》以及《青年小說佳作選》;《“容膝”》收入《1992年全國短篇小說佳作選》。另有《半籃蘋果》等戲曲作品,分別獲得省級和國家級獎項,并多次在中央電視臺播出,影響廣泛。
1991年冬,賈大山在書房。 河北新聞網(wǎng) 資料圖 憶大山 習(xí)近平 賈大山離開我們已經(jīng)一年了。他去世以后,在他的家鄉(xiāng)正定,在他曾默默耕耘了二十多個春秋的當(dāng)代文壇,引起了不小的震動。昔日的同事、朋友和所有認(rèn)識他、了解他的善良的人們,無不在深切地懷念他,許多文學(xué)界的老朋友和他家鄉(xiāng)的至交,懷著沉痛的心情,寫下了一篇篇情真意切、感人至深的紀(jì)念文章。一個雖然著名但并不算高產(chǎn)的作家,在身后能引起不同階層人士如此強烈的反響,在文壇、在社會上能夠得到如此豐厚的紀(jì)念文字,可見賈大山的人格和小說藝術(shù)是具有何等的魅力。 1982年早春,我要求離開中直機關(guān)到基層鍛煉,被組織分配到正定任縣委副書記。那時,賈大山還在縣文化館工作,雖然只是一個業(yè)余作者,但其《取經(jīng)》已摘取了新時期全國優(yōu)秀短篇小說獎的桂冠,正是一顆在中國文壇冉冉升起的新星。原來我曾讀過幾篇大山的小說,常常被他那詼諧幽默的語言、富有哲理的辨析、真實優(yōu)美的描述和精巧獨特的構(gòu)思所折服。到正定工作后,更是經(jīng)常聽到人們關(guān)于賈大山的脾氣、性格、學(xué)識、為人的議論,不由地讓人生發(fā)出一種欽敬之情。特別是我們由初次相識到相熟相知以后,他那超常的記憶、廣博的知識、幽默的談吐、機敏的反應(yīng),還有那光明磊落、襟懷坦蕩、真摯熱情、善良正直的品格,都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。 我到正定后,第一個登門拜訪的對象就是賈大山。 一個春寒料峭的傍晚,我在工作人員陪同下來到大山居住的小屋,相互問候之后,便開始了漫無邊際的閑聊,文學(xué)藝術(shù)、戲曲電影、古今中外、社會人生,無所不及,無話不談。雖然第一次見面,但我們卻像多年不見的朋友,有說不完的話題,表不盡的情誼。臨別時,他還拉著我的手久久不愿放開:“近平,雖說我們是初次見面,但神交已久啊!以后有工夫,多來我這兒坐坐。”他邊說邊往外送,我勸他留步,他像沒聽見似的。就這樣邊走邊說,竟一直把我送到機關(guān)門口。 此后的幾年里,我們的交往更加頻繁了,有時他邀我到家里,有時我邀他到機關(guān),促膝交談,常常到午夜時分。記得有好幾次,我們收住話鋒時,已經(jīng)是次日凌晨兩三點鐘了。每遇這種情況,不是他送我,就是我送他。為了不影響機關(guān)門衛(wèi)的休息,我們常常疊羅漢似的,一人先蹲下,另一人站上肩頭,悄悄地從大鐵門上翻過。 1982年冬,在眾人舉薦和縣領(lǐng)導(dǎo)反復(fù)動員勸說下,大山不太愿意地挑起了文化局長的重擔(dān)。雖說他的淡泊名利是出了名的,可當(dāng)起領(lǐng)導(dǎo)來卻不含糊。上任伊始,他就下基層、訪群眾、查問題、定制度,幾個月下來,便把原來比較混亂的文化系統(tǒng)整治得井井有條。在任期間,大山為正定文化事業(yè)的發(fā)展和古文物的研究、保護、維修、發(fā)掘、搶救,竭盡了自己的全力。常山影劇院、新華書店、電影院等文化設(shè)施的興建和修復(fù),隆興寺大悲閣、天寧寺凌霄塔、開元寺鐘樓、臨濟寺澄靈塔、廣惠寺華塔、縣文廟大成殿的修復(fù),無不浸透著他辛勞奔走的汗水。 作為一名作家,大山有著洞察社會人生的深邃目光和獨特視角。他率真善良、恩怨分明、才華橫溢、析理透澈。對人們反映強烈的一些社會問題,他往往有自己精辟獨到、合情合理的意見和建議。因此,在與大山作為知己相處的同時,我還更多地把他這里作為及時了解社情民意的窗口和渠道,把他作為我行政與為人的參謀和榜樣。 大山是一位非黨民主人士,但他從來也沒有把自己的命運與黨和國家、人民的命運割裂開。在我們黨的政策出現(xiàn)某些失誤和偏差,國家和人民遇到困難和災(zāi)害的時候;在黨內(nèi)腐敗現(xiàn)象滋生蔓延、發(fā)生局部動亂的時候,他的憂國憂民情緒就表現(xiàn)得更為強烈和獨特。他利用與基層民眾水乳交融的關(guān)系,充分調(diào)動各種歷史和文化知識,以詼諧幽默的語調(diào),合情入理的分析,樂觀豁達的情緒,去勸說人們、影響人們,主動地做一些疏導(dǎo)和化解矛盾的工作。同時,他更沒忘記一名作家的良知和責(zé)任,用小說這種文學(xué)形式,盡情地歌頌真、善、美,無情地揭露和鞭撻假、惡、丑,讓人們在潛移默化中去感悟人生,增強明辨是非、善惡、美丑的能力,更讓人們看到光明和希望,對生活充滿信心,對黨和國家的前途充滿信心。 我在正定期間,不論是在工作上還是在生活上,得到大山很多的支持和幫助,我們之間也建立了深厚的情誼。記得1985年5月我即將調(diào)離正定去南方工作的那個晚上,我們相約相聚,進行了最后一次長談,臨分手時,倆人都流下了激動的淚水,依依別情,難以言狀。 我到南方以后,曾經(jīng)給大山去過幾封信,只是大山甘于恬淡寂寞,不喜熱鬧,未有及時回應(yīng)。以后我也因工作較忙,很少給他寫信了,只是偶爾通個電話,送上衷心的問候和祝愿。我還曾多次讓人捎信兒,希望他在方便的時候,到我工作的地方去走一走,看一看,可他總是說我擔(dān)子重、工作忙,不愿給我添麻煩。雖然接觸聯(lián)系少了,但我們之間的友情并未隨日月流逝而淡漠,他常向與我聯(lián)系較多的同志探詢,密切關(guān)注著我的工作情況和動向,我也經(jīng)常向到南方出差的正定的同志詢問他的身體、工作和創(chuàng)作狀況。每次見到正定的同志,我都請他們給他帶去一些薄禮。每年春節(jié)前夕,我總要給他寄上一張賀卡,表達自己的思念之情和美好的祝愿。 1991年春節(jié),在離開正定6年之后,我受正定縣委之邀,又一次回到了我曾經(jīng)工作和生活了三年多的第二故鄉(xiāng)——正定。我抽時間專程到家里看望大山。那時他已主動辭去了文化局長職務(wù),到縣政協(xié)任專職副主席了。他依然那樣豁達樂觀、詼諧幽默,依然那樣身板硬朗、精神矍鑠,并依然在擔(dān)任領(lǐng)導(dǎo)職務(wù)的同時堅持著他的小說創(chuàng)作。那年,他還不到50歲,正當(dāng)精力充沛、創(chuàng)作欲望非常強烈的黃金時期。他告訴我,什么小說在哪個雜志發(fā)表了,什么小說被哪幾家刊物轉(zhuǎn)載了,正在構(gòu)思或?qū)懼裁?,顯得非常興奮。那次相見,由于時間關(guān)系,我們沒能長談,便依依惜別了。 1995年深秋,我從一個朋友口中得知大山患病并已做了手術(shù),盡管說手術(shù)相當(dāng)成功,還是給關(guān)心他的人們心頭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陰影。我不時打聽著他是否康復(fù)的消息,但每次得到的都是同樣的回答:他的病情不見好轉(zhuǎn),卻一天比一天更瘦了。后來,聽說他到省四院做了食道擴張治療,能吃進一些流食了。再后來,聽說又不行了,正在北京協(xié)和醫(yī)院做診斷檢查。剛好,我那幾天正在北京開會,便抽空到醫(yī)院去看望他。見到他時,眼中的大山早已不是昔日大山的模樣,只見他面色憔悴,形體枯槁,蜷縮在病床上不停地咳嗽,只有那兩只深深凹陷進去的眼球,還依然閃耀著流動的亮光。他看到我進來,立即掙扎著從床上坐起,緊緊握住我的雙手,激動的淚水早已奪眶而出。稍微平靜些后,他就給我述說病情的經(jīng)過。我坐在他的床頭,不時說上幾句安慰的話,盡管這種語言已顯得是那樣的蒼白和無力。那次見面,我們兩人都顯得非常激動,因為我知道,惡魔般的細胞,此時已在大山的肝臟、胰臟和腹腔大面積擴散。我不忍心讓他在病疼之中再過于激動,為了他能得以適度的平靜和休息,我只好起身與他揮淚告別。臨走,我告訴他,抽時間我一定再到正定去看他。 1997年2月9日,是農(nóng)歷的正月初三,我又一次回到正定,再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去看望大山。這時的大山,身體的能量幾近耗盡,他的面色更加憔悴,形體愈顯瘦小,聲音嘶啞,眼光渾濁,話語已經(jīng)不很連貫,說幾句就要歇一歇。此時我心中已有一種預(yù)感——恐怕大山的駕鶴西去為期不遠了。至此,一股悲愴的情緒油然而生,我不由自主地緊緊握住大山的手,淚水溢滿了眼眶。這時的大山,卻顯得非常平靜,倒是先安慰起我來。我提出再和他照張合影,他笑著說:“我已瘦成這樣,不像個人樣兒了,叫人看見怪嚇人的呀!”他雖是這樣說,可還是掙扎著坐了起來。這張照片,成了我和大山,也是大山和別人最后的一張合影。 2月21日,在我剛剛離開正定才十來天,突然接到電話告知——著名作家賈大山于1997年2月20日晚因病去世,享年54歲。 噩耗傳來,我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。大山的逝世,使我失去了一個好朋友、好兄長。我多么想親自去為他送行,再看他最后一眼哪!無奈遠隔千里,不能前往,也只能托人代送花圈,以示沉痛悼念了。 大山走了,他走得是那樣匆忙,走得是那樣悄無聲息,但他那憂國憂民的情愫,清正廉潔、勤政敬業(yè)的作風(fēng),襟懷坦蕩、真摯善良的品格,剛正不阿、疾惡如仇的精神,都將與他不朽的作品一樣,長留人間。 (此文發(fā)表于《當(dāng)代人》雜志1998年第7期) 年頭歲尾 賈大山 大栓娘整整一個上午沒有做什么活兒,兩眼一直盯著她那蘆花雞。蘆花雞跑到街里,她跟到街里;蘆花雞跑到院里,她跟到院里。傍午,蘆花雞翅膀一奓,才飛到窗臺上,鉆到席簍里,紅著臉兒臥下了。大栓娘站在一旁,靜靜地等候著席簍里的消息。等了好大一會兒,蘆花雞一陣吵叫,終于下蛋了。她收了蛋,匆匆忙忙來到廚房屋里,向老伴說:“今天是臘月二十八了,你還不去活動活動?” 她老伴名叫王有福,瘦小身材,大手大腳,兩眼紅紅的,剛剃的頭放著青光,滿臉忠厚相。兩個孩子幫著爺爺準(zhǔn)備過年的吃喝去了,他一個人在磨豆腐。他見老伴問得急切,停住手說:“活動什么?” 大栓娘嚷起來了:“你呀,你呀,記性不強,忘性不賴,孩子們的事還辦不辦呀?” 提起孩子們的事,觸動了王有福的心病,黑瘦的臉變得更黑了。老兩口生了兩個兒子,都已到了娶媳婦的年齡??墒?,一條小院,只有三間房屋,朝哪里娶呢?老兩口牙上勒,肚里省,好不容易買下一些木料,打下幾架坯,可就是沒有宅基地。王有福不止一次地向干部們請求,干部們總是說:“結(jié)記著你哩!”一直結(jié)記了三四年,媳婦吹了五六個,仍然是八字不見一撇。明年春天大隊又要發(fā)放宅基地了,老兩口便向大哥討主意。他大哥名叫王有壽,是個精明人,對他們說:“你們差一道手續(xù)。”老兩口一齊問:“差什么手續(xù)?”他大哥用手指比了一個圓圈兒,放在嘴唇上,向后一公式,嘴里一響,瞇縫著眼笑了。大栓娘如夢方醒,當(dāng)時就下了決心,可王有福到現(xiàn)在還沒拿定主意,他倒不是舍不得那一桌酒飯,而是覺得那樣做不本分。愣了半晌,才說:“那好嗎?” 大栓娘曉得老伴的脾氣,嘆了一口氣說:“我問你,像咱這樣的戶,該不該給一塊宅基地?” 王有福說:“該倒是該。” 大栓娘一拍巴掌,說:“這不得了!咱大哥怎么說來?不該辦的事,吃點喝點辦成了,那是用酒瓶子破壞上級的政策哩;該辦的事呢,不吃不喝辦不成,吃點喝點辦成了,那是用酒瓶子維護上級的政策哩。咱是用酒瓶子維護上級的政策哩,咱怕什么!” 王有福仔細一想,覺得這話也有道理。不曉得從哪一年起,村子里酒風(fēng)大盛。一到臘月,許多人家排隊掛號地請干部們?nèi)ズ染?,一喝就喝到二月二了。結(jié)果有些人家在村里,想怎就怎,百事如意,孩子才十六七歲就有了宅基地。咱的孩子也是孩子,人大樹高的了,還沒有個著落,咱有什么不好意思?想到這里,他把心一橫,“咱也試試!”說著向外走去。 “等等!”大栓娘不放心地喝住他,“見著支書,你曉得怎樣說話?” 王有福擠巴擠巴紅眼睛,賣個俏說:“曉得。我就說:‘支書,走,到我家干這個去呀!’”他仿照著大哥的樣子,也用手指比了一個圓圈兒,放在嘴唇上,向后一公式,嘴里一響,瞇縫著眼笑了。 “傻蛋!”大栓娘小聲罵道,“你沒吃過豬肉,也沒見過豬走嗎?請干部們吃喝,不能明說,人家忌諱。只能說:‘到我家坐坐。’曉得了嗎?” 王有福點點頭說:“曉得了,到我家坐坐……” “等等!”大栓娘仍然不放心,“到在酒席宴前,干部們?nèi)魡柲阌惺裁词?,你怎么說?” “麻煩!”王有福不耐煩了,“你當(dāng)我是不知事的孩子,咱不是想要一塊宅基地嗎?” “傻蛋!”大栓娘又罵了一聲,“記住,酒席宴前不興談問題兒。人家問你,你就說:‘沒事,什么事也沒有,弟兄們不錯,想在一堆兒坐坐。’曉得了嗎?” 王有福仰起臉,望著天,愣了半晌,一掌拍在自己鐵青的腦袋上,哭笑莫辨地說:“唉,老了老了,學(xué)習(xí)起這玩意兒來了!” 臨年的大街上格外清靜。社員們都在家里忙活,街上沒有一個行人;只有那些慌年的孩子們,三三兩兩地試驗他們的鞭炮。盡管這樣,王有福也不想從大街走,悄悄拐到一條胡同里。辦這種事,他總覺得心虛,恐怕被人看見恥笑。他在胡同里站了一會兒,才向支部書記張老雷家走去。 張老雷愛喝酒,有請必到,不拿架子,越喝越喜歡。從前他當(dāng)支書的時候,酒后也辦過一些私事,社員們對他也有意見。后來世道一亂,他被王香那一伙人打倒了,整整受了十年磨難。王香上臺的時候,曾經(jīng)向社員們做過兩條保證,一條是保證不喝社員們的酒,一條是保證不找娘們兒。結(jié)果呢,他不喝社員們的賴酒,凈喝社員們的好酒;他不找娘們兒,凈盤算二十多歲的大閨女。今年冬天整頓領(lǐng)導(dǎo)班子落實政策,他被趕下臺去,支部書記又成了張老雷的。王有福記得清楚,張老雷受磨難的年月,他可沒有踩踐過他,不當(dāng)人的時候,仍然和和氣氣地叫他“支書”。今天請他,總得賞個臉面。 可是不到十分鐘,他就回來了。張老雷不在家,正在大隊開會。他尋思出來的工夫太短了,恐怕老伴罵他“傻蛋”,就在街門一旁的茅房里蹲了一會兒;自覺得工夫差不多了,他才回到家中。一進街門,看見老伴站在廚房屋里向他嚷道:“你把瓦罐里那幾個雞蛋弄到哪兒去了?” 王有福愣了一下,說:“年菜都做了,還要雞蛋干什么?” 大栓娘說:“年菜,年菜,你有幾樣年菜?我想請咱大哥做一碗‘鴛鴦蛋’,湊個八八的席面哩!” 王有福說:“算了算了,莊稼人喝酒,有什么吃什么。”說著向廚房屋里走去。 大栓娘把門一堵,睜大眼睛說:“有什么吃什么?哎呀呀,那是請人家干部們哩,那是耍笑人家干部們哩?那年孩子他舅舅請王香,酒沒好酒,菜沒好菜,人家筷子沒拿他的就走了。后來在社員大會上吆喝他拉攏腐蝕干部,差點兒把他臊死!你忘啦?” 王有福臉上立刻露出一種緊張情緒,埋怨地說:“你怎么不早說?快過年了,咱爹不吃葷,我把那幾個雞蛋送到咱爹院里去了。” 大栓娘一聽,急了,高聲嚷道:“你呀,你呀,成事不足,敗事有余!我積攢那幾個雞蛋,你當(dāng)是容易的?你叫你爹吃了頂個蛋用?” 王有福見她傷著老人,也急了,結(jié)結(jié)巴巴地說:“你你你你有沒有一點孝心?” 大栓娘一拍胯骨:“辦事要緊,行孝要緊?”扔笤帚摔簸箕、大嚷小喝地罵起來了。王有福實在忍不住了,紅眼睛一鼓,那嗓門也可以:“你看你那個臟樣兒,我我我我打你!”說時遲那時快,他扒下一只鞋,嗖地向老伴甩去。大栓娘急忙一躲,啪唧一聲,那鞋落在盛豆腐漿的鐵鍋里。大栓娘一跺腳,沖出屋來,一頭抵在王有福肚子上:“給你打,給你打,你打死我吧,死了心里倒干凈!”跟頭骨碌把王有福抵到一個墻角里。王有福進也進不得,退也退不得,干脆把眼一合,養(yǎng)起神來。一邊養(yǎng)神,不由回想起老伴的好處。從前,她性情溫順,孝敬公婆,全村里無人不曉。這些年世道變了,她的心性脾氣也慢慢地變了。她開口罵人,那是因為心里著急,她著急不是為了孩子們嗎?想到這里,王有福好聲好嗓地說:“大栓他娘,天不早了,你老抵著我算怎么著?咱爹又不是外人,我能把那雞蛋送去,我就不能把那雞蛋取回來嗎?” 大栓娘見他說了軟話,這才放開他,眼淚麻花地訴說起跟他過日子的艱難。王有福勸說了幾句,從豆腐漿里撈上那只濕鞋,甩了又甩,趿拉在腳上出去了。 可是不到十分鐘,他又回來了。走路肩膀一搖一搖,兩只大腳啪嚓啪嚓格外有力,一見老伴就說:“嘿嘿,咱爹福氣大,該著他吃咱那雞蛋!” 大栓娘打了個愣,趕緊跟到里屋去。王有福小聲說:“剛才我在大街上碰見張老雷了……”一語未了,大栓娘忙說:“掏煙、掏煙來沒有,傻蛋?” 王有福把臉一扭,不理她了。大栓娘催道:“說呀!”王有福說:“我嫌你凈罵我傻蛋。”大栓娘笑了笑說:“我不罵你了,說吧!” 王有福這才坐在炕沿上,慢慢地說:“人家把煙戒了,口袋里裝著炒豆兒。說幾句話朝嘴里扔一個炒豆兒,說幾句話朝嘴里扔一個炒豆兒……” 大栓娘著急地說:“別啰嗦了,他來嗎?” 王有福響亮地說:“來。” “哪天來?” “三十黑夜來。” “準(zhǔn)來嗎?” “準(zhǔn)來。不過有個條件,正月里他請我也到他家去坐坐。” “你答應(yīng)啦?” “答應(yīng)啦。” “傻蛋!”大栓娘又罵起來了,“咱是辦事哩,不是喝閑酒哩。你到人家去,狗上炕充什么人哩!” 王有福默默笑了一下,不曉得什么時候鍛煉了那么好的口才,正正經(jīng)經(jīng)地說:“辦事說辦事,喝酒說喝酒。土改的時候,咱請誰來,共產(chǎn)黨沒給咱房子呢,沒給咱地呢?1963年發(fā)了大水,咱請誰來,共產(chǎn)黨沒給咱救濟糧呢,沒給咱救濟款呢?”說罷,忍不住呵呵地笑了。 原來剛才他在大街上,看見磨房的墻壁上貼了一片鮮艷的梅紅紙,上面寫著毛筆字。一張梅紅紙上寫著明年該領(lǐng)結(jié)婚證的青年男女們的名字,一張梅紅紙上寫著明年該生孩子的婦女們的名字,最后一張梅紅紙上寫著剛剛批給宅基地的社員們的名字。明年該辦的事,今年破例地張榜公布了。大栓娘聽了,急不可待地問:“那最后一張梅紅紙上有沒有咱家的名字?” 王有福乜斜著眼說:“你猜?” 大栓娘看著他那笑瞇瞇的樣子,心里明白了,身子一軟,咕咚一聲倒在炕上。王有福急忙問道:“大栓娘,你怎么了?”老婆子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:“哎喲,喜歡死我了!”王有福呵呵笑道:“可別喜歡死了,咱還磨豆腐哩,起來做飯吧!” 老兩口吃罷飯,一同來到廚房屋,一個添豆公式兒,一個搖磨拐,一個說“張老雷有改志”,一個說“活該他們打不倒”,歡歡喜喜地磨起豆腐來了。 (此文發(fā)表于《奔流》雜志1980年第5期) |